敘利亞救援：大膽的承諾

外科醫生  陳健華

18年後重回敘利亞領土，感觸實在良多。

公元2000年，我還只是個醫學院一年級生。於學期結束後，花了近兩個月當過不同的暑假工。日間分別當上快遞送貨員及跟車倉務員，晚上替中學生補習應付香港中學會考和香港高級程度會考。好不容易賺到了些盤纏，隨意地買了張特價機票，數天後便大膽地背上個背包，花了近兩個月由土耳其經敘利亞、以色列、約旦，一直流浪到埃及。當年的敘利亞還沒有戰事發生，境內一片和平，走在街上，當地人都會向你報以微笑問候，有的會跑過來跟你握手；途經公園時，正在野餐的家庭們更會主動地邀請你跟他們一起用餐。是以敘利亞便從此成為我最喜愛的國家之一。

不幸地，過去7年的敘利亞，已經被戰爭蹂躪得面目全非，從新聞看到的景象更加不堪入目。當我接到無國界醫生這次位於敘利亞東北部的任務時，我便二話不說地答應了。真的很希望為這個我曾經十分喜愛的國家，作一點點的貢獻。

從香港出發，再轉飛多個國家，前後足足花了10整天才抵達這個位於敘利亞東北部的專案所處之地！10天，足夠我去一趟歐洲享受一個悠長假期了！

到底，這些光陰是否會白花呢？18年後的敘利亞到底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呢？接下來的兩個月我將會得到一一的解答。

我這趟為無國界醫生工作的救援任務，位於敘利亞東北部，名叫塔勒艾卜耶德（ Tal Abyad）的小鎮，接壤土耳其。但在我出發前，敘利亞邊境發生衝突，經常能聽到兩軍開火的聲音，所以氣氛十分緊張。

我們的醫院除了接收小鎮上的病人，最大的工作量乃來自一個名叫拉卡（ Raqqa） 的城市。拉卡位於近兩小時車程之外，原由伊斯蘭國控制，至2017年10月，敘利亞民主力量和美國領導的聯軍奪下拉卡。不少原本為了逃避衝突而離開拉卡的居民，其後也陸續返回家鄉。但衝突過後，拉卡當地有大量地雷及不同類型的爆炸裝置，所以當居民回家後，便不斷發生爆炸受傷意外。而爆炸源頭也層出不窮，在我們接收過的個案中，有的是誤踏地雷，有的是在打開冰箱時引爆裝置；有的在清潔家居時觸發埋在地毯下的炸彈，有的更是在打開糖果罐時引爆。簡單來說，所有日常生活、起居飲食都能隨時致命！居民要不選擇離鄉別井，要不就回家過上提心吊膽的生活。

彷如平常的一個晚上，我們接收了從拉卡送來兩名被炸傷的傷者。其中一位10歲的男孩，身受重創，雙眼瞳孔放大（極可能是腦出血），上身充滿皮下氣腫（即身體中含有空氣的器官，常見如肺部，爆破受傷後，空氣隨之由內走到皮下組織），有嚴重的腦部及肺部受傷徵狀，被搶救了片刻即證實死亡，回天乏術。

另一名八歲的傷者情況比較輕微，一直在哭，顯示其生命表徵較穩定（註）。替他作初步評估後，跟他那一直在擔心得哭個不停的父親詢問事發經過，赫然發現眼前的他竟然是兩位傷者的父親！不，應該說是一傷者、一死者的父親！我沒來得及向他宣布大兒子的死訊，因為當下最重要的，是確保他的小兒子平安無事。他指兩個兒子在街上玩耍，在地上撿到一件「玩具」，不一會「玩具」便爆炸了。在救護車內，大兒子一直陷於昏迷狀態，小兒子則一直在哭個不停。

我即時為小兒子作詳細檢查。他臉上佈滿灰塵，有輕度燒傷的情況，腹部微微脹痛，有腹膜炎（即腹腔內有器官受傷，引發感染發炎的情況）跡象，但沒有嚴重外傷。為他作臨床超音波檢查，發現腹腔內存有積水。正常情況下，腹腔內一般不會有積水。在創傷病人體內如果發現腹腔積水，便很可能屬於內出血或器官破損的情況。故此，我們需要為他安排緊急手術。

跟他父親詳細解釋過手術的需要及風險，簽過手術同意書後，最為難的時刻到了，就是要向他宣布那令人難以啟齒的壞消息！我哽咽地跟他說出大兒子死亡的消息，他聽到後嚎哭起來，一度失控地抱著大兒子的屍體，邊哭著，邊吻著。我看在眼裡，心酸得難以形容。待他稍稍平復後，我不由自主地跟他說，我會保證他不會一夜間痛失兩名兒子，我一定會把他的小兒子救回來的！雖然我們不是神，沒有起死回生的能力，也不可能把所有病人都治癒，而這個承諾也有可能是我兌現不了的。但那一刻，打從心底，就是要說出來。我也不確定這承諾是單單為了對這喪子之父所作的鼓勵或安慰，還是對我自己必須要竭盡所能的鞭策，很可能，這只是每個有惻隱之心的人在那一剎那、那一情況下都會由衷說出來的話！

他抓緊我的手，口中不停地道謝，直至目送我們步入手術室。

剖腹手術開始，我發現小兒子的小腸有一處穿孔，幸運地，其餘的器官都完好無缺。我替他的小腸修補好破損，清洗好腹腔的積液，縫合傷口，完成手術。然後第一時間跑出去跟他父親報個平安。

一直在哭著、擔心著、唸著經文祈禱著的他，甫見到我面帶笑容的臉，便知道我沒有令他失望了。我也再為他作了個保證，說他必定能夠牽著小兒子的手，步出醫院回家去的！他悲傷的眼淚也霎時轉化為欣慰的淚水。但願我這點綿薄之力，能為他暫時撫平喪子之痛吧！

經過數天的治療，小兒子逐漸地康復了，父親也慢慢掛上了開懷的笑容，拖著小兒子到處走。今天，他們手牽手地出院了，而我也兌現了我的承諾！

註：能夠哭泣、說話、行動等，乃生命表徵比較穩定的徵兆，能初步排除氣道受阻、呼吸停頓及血壓低下等的危急情況。這是我們於接收大量創傷病人時，用以當作緊急分流的重要工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