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克蘭|生活在轟炸之中的馬里烏波爾

2022-03-30

沙夏(Sasha)來自烏克蘭城市馬里烏波爾(Mariupol),是無國界醫生(MSF)的長期工作人員。他描述這座被俄羅斯軍隊包圍、轟炸的城市日常。出於安全因素,本文並未曝光他的姓氏。

我出生在馬里烏波爾,在這裡度過我的一生。我在這裡受教育、在這裡工作,在馬里烏波爾渡過了美好時光。當無國界醫生決定錄取我時,我很開心能從事這份有意義工作。在馬里烏波爾的日子曾經那麼地好。

然而,一夕間,這裡成為真實的地獄。

起初,沒有人能相信正在發生的一切,因為在我們這個年代,類似事情不應該發生。我們沒想過戰爭會來臨、沒有料到炸彈接連不斷。我們以為只是電視上說說而已,總會有人阻止這件瘋狂的事。等我真正意識到,這一切是如此真實時,我感到反胃,三天吃不下東西。

一開始,情況看似還算正常,即使我們知道沒有什麼事是真的正常。但之後轟炸開始,我們曾經知曉的世界便不復存在。人們的生活圍繞在從天而降的炸彈與飛彈之間,萬物都被摧毀。我們無法再思考,無法再感受其他事物。一周的日子不再有任何意義,我甚至無法說出今天是星期五,還是星期六?我的姊妹試著計算過了多少日子,但對我而言只有一片模糊。

轟炸開始,活著與逃出成為日常

最初的幾天,我們幸運地能將無國界醫生剩餘的醫療物資,捐給馬里烏波爾的急診室。隨著電力、通訊系統中斷,再也無法聯繫上我們的同事,進行任何的作業。轟炸開始,每況愈下。活下去和試著逃出成為我們的日常。

烏克蘭馬里烏波爾遭到砲擊的民宅
位於馬里烏波爾遭到砲擊的民宅冒出大火。©AP Photo/Evgeniy Maloletka

一個人如何能形容家園變成了恐怖之地?鎮上到處都是新的墳場,幾乎所有街區都是。甚至連我家附近幼兒園的庭院也是,孩童本應在那裡無憂無慮玩耍。此段經歷如何能給孩子一個未來?我們如何能承受再多一分的痛苦與悲傷?每一天,都如同失去生命的所有。

戰爭中人們的勇敢與體貼

在馬里烏波爾,我被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幫助所感動,人們總是掛心他人,不為自己憂慮。母親擔心孩子,孩子擔心父母。我擔心我的姊妹,她因爆炸而感到十分焦慮。我甚至以為她會嚇得心跳停止:健身手錶數據顯示,她的心跳每分鐘達180下。見她如此,我也非常緊張。我告訴她,如果她在這段期間因恐懼而死也太蠢了!隨著時間過去,她適應得更好了,沒有被砲擊嚇到動不了,反倒告訴我她能想到的多個避難場所。但我仍十分擔憂她,我要帶她離開這裡。

我們搬了三次才找到安全的棲身之處。我們是如此幸運,最後與一群了不起的人同住,我將他們視為家人。歷史已證明,人類唯有團結互助才能生存。我親眼見證了這一切,深深觸動我的內心。

看見人們如此勇敢,或是說必須勇敢,讓我深受感動。我還記得,有一家人在街上煮菜,幾公尺外的地上有兩個大坑,是數日前另一個家庭遭受砲彈攻擊的痕跡。

我也被人們堅守生活的信念與善念而感動。在3月8日國際婦女節這一天,不管眼下的戰火,我們決定慶祝。我們打電話給左鄰右舍,他們再邀請他們的朋友。有人發現一瓶香檳,有人僅用食譜上一半的材料做了個蛋糕,我們更播放了幾分鐘的音樂。在半小時的時光裡,真切地感受節慶感,開心歡笑的感覺真好。我們甚至開玩笑說這場惡夢會結束。

但現況持續中,且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。

我們每天都嘗試離開,但有關當下發生及沒發生的事情的謠言漫天,我們開始以為永遠離不開。有一天,我們得到消息說有車隊即將撤離,各人都擠進我那台舊車,找尋撤離車隊的隊尾。我們盡可能告訴更多的人,但現在一想到那些我沒有通知到的人,我就感到痛苦。一切發生的太快,我們無法打電話給任何人,電話網路早就被切斷。

撤離的過程極其混亂與恐慌,車輛朝四面八方行駛,我們看到一台車超載了無數人,乘客的臉都迫得緊貼著車窗。我不知道他們能否撤退,但我希望他們可以。我們沒有地圖,擔心可能走錯方向,最終我們找到對的路,成功從馬里烏波爾離開。

直到嘗試離開馬里烏波爾之際,我才意識到事情比我想像更加嚴重。原來我很幸運地躲在相對倖免於難的地區,逃離的路上我目睹了更多的破壞與哀傷。公寓大樓出現巨大坑洞,超市、醫療設施和學校被摧毀,避難所也被毀掉。

現在我們很安全,我們不知道未來將如何。當我終於可以連上網路時,我震驚地看到一系列照片,我熱愛的城市陷入火海,我的同胞被埋在瓦礫堆下方。從新聞上看到馬里烏波爾劇院遭到砲擊,而許多帶著孩子的家庭正正在那裡尋求庇護。我無法用任何言語形容我當時的感受。只能問為什麼?

別無選擇,只能將所愛之人留在戰爭中

我們別無選擇,留下許多所愛的人在馬里烏波爾。一想到還留在那裡的他們,我絲毫無法承受。我因為擔憂家人而心痛著。我曾經試著回去帶他們出來,但我失敗了,我沒有任何他們的消息。

人們在一起有更多機會得以生存,但還有很多人只有孤身一人,那些年老體弱的人,無法走數公里找尋水源或食物。他們該如何是好?

我不禁憶起兩週前我在路上遇到的老太太。她走路不便,眼鏡碎掉了,所以也看不清楚。她拿出一台小手機問我們能不能幫她充電。我嘗試用車用電池充電,但沒成功。我告訴她,電話網路斷了,就算有電池,也無法打給任何人。

烏克蘭無國界醫生流動診所內病患的個人物品
一位在烏克蘭MSF流動診所看診病患的個人物品。©Misha Friedman

她說:「我知道我不能打給任何人,但也許有天,有人會想要打給我。」我意識到她是獨自一人,將所有希望寄託在電話上,也許有人會試圖打電話給她,也許我的家人也試著打電話給我。我們都不知道。

這場惡夢已經發生了快一個月,情況每天都在惡化。馬里烏波爾的人們因為砲擊、轟炸,和基本物資如食物、水和醫療保健的缺乏,不斷地死去。無辜的平民每天、每一小時、每一分鐘,在難以忍受的處境和艱困中苦苦掙扎。只有極少數人想辦法逃出了,大多數還留在那裡,躲在受損的建築物或破爛樓房的地下室裡,沒有任何外部支持。

為什麼這一切仍然發生在無辜的人身上?人們要讓這場災難持續到什麼程度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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