羅興亞人大出逃第八年:用芋頭葉象徵抵抗,凝聚族群文化認同

2025-08-27

文章摘要

八年前,超過70萬羅興亞人為躲避緬甸軍方極端暴力逃離家園,如今130萬難民仍困於孟加拉難民營中。羅興亞藝術家魯胡爾·阿明與澳洲人道工作者阿倫·傑根攜手合作,透過創意工坊幫助難民重建文化認同。他們以「芋頭葉」為象徵,寓意世界試圖抹去羅興亞人存在痕跡,但他們依然屹立不搖。面對醫療資金大幅削減的現實,兩人強調全人照護不僅需要醫療援助,更需要認同、連結與歸屬感的精神支撐。

 

科克斯巴扎爾難民營醫療挑戰

自2017年8月25日緬甸啟動軍事鎮壓至今,羅興亞難民危機已滿八年,現有超過120萬名羅興亞人居住在孟加拉的科克斯巴扎爾(Cox's Bazar)難民營。無國界醫生在當地自營三間全天候醫院,並支援五間醫療機構,提供緊急醫療照護、性與生殖健康服務,為性與性別暴力受害者提供心理健康支持,也為非傳染性疾病患者提供治療(包括急性水樣腹瀉、呼吸道感染、登革熱、麻疹)。

與此同時,難民營的氯化處理和水資源供應不足,容易導致水媒傳染病流行,疥瘡也是當地主要的健康威脅之一。而無國界醫生亦針對仍滯留在緬甸若開邦(Rakhine)的60萬名羅興亞人,以及逃往馬來西亞的羅興亞人提供援助與支持。

2017年,隨著羅興亞人大量逃離緬甸並新建營地,無國界醫生是首批進駐科克斯巴扎爾的非政府組織之一,任務聚焦於協助患者獲取醫療援助。然而隨著時間推移,需求隨之轉變:威脅生命的不再只是武裝衝突所致傷害,而是疥瘡、C型肝炎、白喉等長期健康問題。即使當地基礎建設有所改善,人們對未來的希望卻日益渺茫。

「芋頭葉」文化認同的象徵意義

2025年,在無國界醫生的支持下,羅興亞社群推出「芋頭葉」作為自我倡議的象徵。靈感源自羅興亞俗諺「Honsu-fathar Phani」,意即「連水都不會在芋頭葉上留下痕跡」(因葉面有防水蠟質構造),用以形容羅興亞人作為無國籍的群體,被世界所壓迫和遺忘,卻無法留下蹤跡的處境。然而羅興亞人依舊挺立,而無國界醫生亦支持:人道工作不應止於保障醫療與糧食,更須守護族群的認同與歸屬,讓文化得以存續。


魯胡爾.阿明(Ruhul Amin)是羅興亞人,阿倫.傑根(Arunn Jegan)則來自澳大利亞,他們在孟加拉相識。

近十年來,他們攜手合作,推動各種專案,不斷挑戰「何謂提供照護」的界線。在此,他們分享彼此的創意夥伴關係與持續至今的友誼。他們同時也是無國界醫生的同事。

邊境初遇:兩個世界的碰撞

阿倫:我遇到魯胡爾時,他和家人剛剛越過邊境進入孟加拉,身無長物。我當時並不認識他,但當他告訴我他在緬甸的時候也為無國界醫生工作,我感到很親切。聽到他失去一切的遭遇,我感到心痛。我給他指路,告訴他去哪個辦公室可以領取薪水,之後他說他需要取水,然後我們就各自回家了。

魯胡爾:我剛遇到阿倫時,沒能看清楚他。當時只看到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,說他住在澳洲。我不記得他的名字,也不知道他是泰米爾人,他們的族群也曾遭受過暴行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生存的問題。我們該去哪兒睡覺?怎麼吃飯?我筋疲力盡,感覺自己像漂浮在海上,不知道能去哪裡。我以為我會回家,卻沒想到8年後,我依然無法回到我的祖國。

生存與死亡的邊緣

這短暫的交流開啟了一段持久的夥伴關係。魯胡爾和阿倫曾一起參與多個緊急和長期的人道專案。但他們始終沒有忘懷一個問題:提供醫療照護的意義什麼?醫療服務永遠必不可少,但生存並不等同於生活。而羅興亞人卻在努力兼顧兩者。

魯胡爾:2017年,羅興亞人大批逃離緬甸時,無國界醫生是首批在新建的難民營中開展工作的非政府組織之一。在兩週內,我們就建立了一個社區衛生工作者網路。我們的工作很簡單:帶生病的人去醫院,並告訴人們去哪裡可以找到醫療援助。人們來到這裡時,身上有槍傷、刀傷,還有未經治療的傳染病。營內沒有廁所、庇護所,也沒有道路。

我記得有三個女人躺在泥地裡昏迷不醒,身上落滿蒼蠅。我自掏腰包付給社區成員600塔卡(約台幣150元),把她們送到無國界醫生的醫院。我們只有人力救護車——人們用臨時竹擔架一起扛病人,或者就直接背著病人去醫院。

阿倫:那場面很慘烈,也讓我想起了自己社群經歷的流離失所——成千上萬家庭扛著能帶走的一切家當;許多人身受槍傷;他們的衣服上還殘留著煙塵的味道;混亂中失散的家人焦急地尋找走失的孩子。我們在六週內建起醫院,幾天內建起水泵。我們幾乎沒有時間停下來感受什麼。

魯胡爾:我記得當時我有些特別的感受。多年後再次見到阿倫時,我意識到了那是什麼——隨著時間的推移,人與人之間建立的聯結帶來的力量。

從急性創傷到慢性絕望

幾年過去了,這裡的需求也發生了變化。慢性病帶來的需求取代了在緬甸遭受的槍傷,白喉、疥瘡和C型肝炎的大規模流行開始迅速且難以控制地威脅著社區的健康。羅興亞人面臨著難民生活帶來的新挑戰。

雖然基礎設施有所改善,但對未來的希望卻變得渺茫。新冠疫情和防控政策帶來了鐵絲網圍欄施加的行動限制,人們得到的援助在減少。

如今,這個難民營收容了超過130萬羅興亞難民——從住了幾十年的難民到棲身僅數月的難民,淪為了用竹子和防水布搭建的貧民窟。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生活裡,嬰兒出生,成人變老。

無國籍的真正含義

魯胡爾和阿倫現在不禁要問:當資金消失時,一個人靠什麼支撐?當一個人的法律身分在四十年間未曾改變時,意味著什麼?無國籍究竟真正代表什麼——而這對那些選擇與他們並肩而立的人而言,又意味著什麼?

阿倫:2019年,我再次見到了魯胡爾。那時,我感覺我們之間有了更多的聯繫。有一次,他告訴我,他花了四年時間才感到足夠安全,可以告訴我無國籍的真正含義。

魯胡爾:我不會稱呼這種狀態是「無國籍」,我只是稱之為活著。我沒指望過我們能接受教育,也沒想過我們能得到醫療,能有遷徙自由。我以為教育和機會只屬於某些人。我們對生活的想像非常狹隘。直到離開祖國,我們才明白自己被剝奪了多少權利。這種令人痛苦。它不僅傷害你的身體,也衝擊你的精神。

用藝術重建認同

在這次對話後,誕生了一個想法。如果醫療救助是為了治癒身體,那麼什麼能治癒我們的內心,讓我們不再懷疑自己是否重要?

他們著手建立一個根植於人們的存在、文化和故事的專案,幫助羅興亞人表達自我,抵制抹煞,並且不忘記本質。他們找到了深深認同這些原則的澳洲和羅興亞藝術家、匠人,一起組成了創意宣導合作夥伴。

芋頭葉的象徵意義

魯胡爾:我們的工作坊開始形成一個象徵標誌:芋頭葉。這是受到一個羅興亞諺語的啟發,意思是「水滴芋頭葉,無影又無蹤」。

阿倫:芋葉表面覆有蠟質,會讓水珠滾落而不留痕跡。

魯胡爾:這象徵著世界如何讓羅興亞人失去國籍,並試圖抹去我們存在的一切印記。但我們依然屹立於此。我們終將刻下自己的印記。

阿倫:羅興亞的成人、兒童和藝術家、匠人們親手製作他們心中的芋頭葉。看著人們通過創造力蛻變,令人感觸良多。一位羅興亞陶藝師告訴我們,他的家在八年前被毀,但他直到最近才逃離。那種緩慢消亡的重壓令人窒息。然而,在這個共享空間裡,人們開始敞開心扉。甚至宗教和種族認同之間的緊張關係也開始緩和。這就是共同創造的力量。

精神根基與生存韌性

魯胡爾:但這不僅僅是為了表達自我,更是為了生存。非政府組織終會離開,資金會枯竭。我們不願餘生都依賴援助機構,依附他人讓我們深感羞恥。但只要我們與自己的文化、身份認同和社群紐帶保持聯結**——**這些精神根基就同樣能存續下去。人與人之間的聯結,才是治癒心靈的良藥。

阿倫:魯胡爾告訴我,他感覺內心的光芒正在黯淡。這並不是因為他放棄了,而是因為與外界——與行動、關懷、機遇——隔絕的感受越來越強烈。我聽到「命運」和「緣分」的次數遠多於「希望」和「未來」。

魯胡爾:我不是營地裡唯一有這種感受的人。對我們來說,這個專案不是業餘活動,而是一種讓光明存續的方式。我們仍然面臨著巨大的健康挑戰,糧食配給被削減,不明原因的發燒,以及惡劣的生活條件。美國國際發展署和英國的資金削減正在嚴重影響我們的未來——許多醫療中心已經關閉。就連我的兒子需要緊急護理時也沒有人負擔手術費用。

全人照護的未來願景

阿倫:這並不是要以創意宣導取代醫療援助,而是要讓人們認識到,如果兩者都缺乏,一個民族餘下的一切很快就會變得面目全非。全人照護承認人類需要認同、連結和歸屬感,而不只是乾淨的繃帶或營養配給。這就是人道工作的下一步。

魯胡爾:在一個連國籍、遷徙自由甚至醫療救助都被剝奪的地方,捏陶土、做竹編、講故事這些簡單的舉動,都成了捍衛尊嚴的抵抗行為。它們在發聲:我們依然存在,我們依然能感受,我們依然重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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